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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置死而后生(1 / 1)

第一回置死而后生

秋风呼啸着席卷长安城,不放过任何地方,连大理寺狱的天窗都被它光顾了。

秦英正坐在巴掌大的天窗下晒太阳,却被陡然的冷风吹了个激灵。她缩了缩脖子,双手揣进夏制道袍的宽大袖子里。

这一转眼,已经深秋了啊。看来,离…那个日子不远了:秦英眯了眼睛默默道,不由自主地把身体缩成更紧的一团。

黄叶一点点地凋零,大理寺狱的死囚一点点地减少。

秋后问斩,毫厘不错。秦英数了数空牢房,对于自己的死期大概有了数。没有难过,也没有不甘。只理性地计算剩下的时间。

终于,她的左边隔壁被拉走了,再也没有回来。

秦英一整天都在牢房里乱走。临睡前停了步子,想:明天她就该和称心倒霉了吧……毕竟,她和称心获的是同一桩罪。

罪名轻如鸿毛:狎近太子,与太子有染。

深夜,在扎人的稻草矮榻上翻来覆去,竟彻夜未眠。

第二日磨磨蹭蹭起身,发现眼睛疼痛地像是大哭了一顿。

她伸出手揉。可能是揉眼的力道狠了,泪水顺着腮啪嗒一声落下。这才发觉自己并未坚强到不惧死亡。

午时还早,便有人为秦英送饭。他恭敬地把食盒塞进去,之后施礼道:“太子妃传话来,‘这些聊表心意。吃完正好上路。‘”

怕她和称心不肯上黄泉路,太子妃便伸手推一把吗?

于是她咧嘴一笑:“有劳太子妃挂记,小道定会走好。”

那人点点头:“小的去给称心送食。”说完沿着壁上的火把,又往大理寺狱的深处去了。

她品着御厨做的白玉豆腐,冷不丁听到里间的称心大叫:“不!我要见太子殿下!”

秦英优雅地啜饮着冬瓜汤,心道:吼地声嘶力竭口干舌燥,也起不到丝毫效果,何必呢?

饱餐一顿,又接到了一只食盒。她抬眸看向来人,霎时结结实实地惊了一跳。

脱口而出:“白大郎,你怎么会来?”

“皇后娘娘派我过来的。娘娘相信你是被冤枉的,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,根本劝不动盛怒中的陛下,只能送了酒菜,让道长…走得顺利些…”

她微笑着打断他的话:“替小道谢过皇后娘娘。”

看秦英如此通透,白大郎一肚子的话竟用不上了。他长叹了声,走出曲折的甬道。

正垂着头考虑怎么处理食盒里的东西,牢门的铁锁又哗哗地响了。

访者天天有,今天格外多。秦英喃喃,待余光无意触到门外的绣纹官靴,她变了脸色。

“秦道长别来无恙?”侯君集道。

来看她的人,非敌即友。而对面这个人…刚好是她最厌恶的敌人。

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缓缓说:“托侯尚书之福。秦某进来个把月了,今天才死。”侯君集出狱之后官复原职,还是兵部的尚书。

“之前,某被道长送进牢里,陛下赦免了某。如今道长被某算计,入狱待死。试问道长还有运气出来,再与某斗一回合吗?”他啧啧道。

秦英骂他一句“小人得志”。他们俩的仇怨相结已深,除了你死我活外,再不能化解。

“错了,是风水轮流转。”侯君集眯着眼道。

此话落在秦英的耳,引来她的思考——时耶?命耶?造化弄耶?因果错耶?

终究是想不通,解不脱。恨自己缠缚其中,恼他人构绳吊索。

侯君集目光沉沉地打量她。这般好相貌,做男人真真可惜。他与秦英勾心斗角地博弈了十年,还不知道秦英的道袍之下,是个女儿身。

“大人,时间到了。”狱卒小步赶过来汇报。

“走吧。”侯君集一条腿迈出牢门,回眸朝她望了望。

亲手把唯一的敌手送到死地,本该是高兴的。看秦英披头散发地坐在牢里,他的心却莫名其妙地紧了紧。

他抛下软弱的情绪,步履匆匆地离开大理寺狱。

狱卒前脚送走了侯君集,后脚又到秦英的牢门前催:“午正行刑。道长别耽搁了时辰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她解开乱蓬蓬的发髻,用极快的速度重新绾上。

秦英提了道袍出狱,每一步都伴随着脚边铁链的响动。与此同时,衣冠不整的称心被两个力士拖着走。

“放开我,放开我!我要去找太子殿下!”戏子出身的称心用力挣扎,也扑腾不出什么来。他的双臂还是被牢牢箍住。

她一路上被聒噪的公鸭嗓子吵得不耐,肃着脸回头道:“称心,没人来救的。省省力气吧。”也许是她隐而不露的威仪震住了称心。他知趣地收了声。

秦英揉了揉微痛的左耳,想道——太子殿下怎么会瞎眼看上这种人。

粗线条的她忽略了一点,称心那女气的脸有几分像自己。

死刑是在大理寺内悄悄执行的。原因有二:他们仗色媚主,祸乱东宫,不足为外人道;陛下不顾唐律,私自断刑,不能为外人道。

秦英跪在高台上,忽地想起梅琯质问自己的话来:“为何坚持留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?”

现在才知道,巍峨的前廷后宫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巨兽,确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……

她从这里得到种种权势,最后从这里得到死亡。若能重活一次,她决不会再重蹈覆辙。

令签扔下来,大理寺卿尖声道:“行刑!”刽子手的眼里闪过一丝锋芒,接着毫不留情地落刀。

秦英认命地闭上眼睛,陷入昏沉沉的黑暗。

……

朦胧中,秦英听见有人呼唤着自己。那温柔的声线透着些焦虑:“小妹,醒醒啊,醒醒。”

启了眼帘,她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影:明眸皓齿,云发纱衣。

秦英呆呆盯了许久,而后蠕动着干裂的唇,轻轻道:“…阿姊?”

阿姊伸手,把秦英额头上的巾帕换了,开始对病号唠唠叨叨:

“你背着我下水摸鱼,当夜就发烧了,怎么也退不掉,睡了一天,真要吓死我了…要不是我闻到你衣服上的鱼腥味,还不知道你是怎么病的…”

说完一套,阿姊又色厉内荏地教育道:“以后没我同意的话,不许在秋天下水。”

“…这是哪里?”秦英呆呆瞪着灰扑扑的山洞,好像完全没听阿姊讲话。

阿姊朝她翻了一个白眼,没好气地道:“家里。”

“姊夫呢?”

被问住的人扶额叹息:“你阿姊还没嫁人呢,你哪里有姊夫…”她忧心忡忡地探了探秦英的脸颊,感觉温度还行,可是醒来以后的反应…不太对劲。

嘴比脑快的阿姊问道:“你是发烧烧糊涂了吧?还记得我叫什么吗?”

“…秦世溪。”她继续望着山洞顶,眼神空洞地回答。

“你叫什么?”

她面无表情道:“秦世英。”

对面的秦溪拊掌,嘿嘿一声笑了:“这不没烧坏脑子。”

神志是清醒了,她的四肢却像被浸泡在水里,半点力气都使不上。

她有意识地牵引右臂,把右手掌心摊开来,放在眼前。纵横的纹路依旧稚嫩,证明她尚年幼。慢慢攥起手心,疼痛残留在手掌。

梦耶?如果是梦,她应该醒了。非梦耶?记忆里的一切却恍如隔世…

哪里是真,哪里是幻?何为起点,何为终点?

难道,上天真的让她悔了既定的棋局,把她带回童年,要她重新活一次?

《金刚经》说,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。

她什么也不想了,把躁动的心安住在当下。毕竟,当下的刹那才是唯一能把握的真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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